凯蒂萨·银柳的行商历练从一开始就被谎言的气息裹挟着。

十二天之前，被任命为卫兵队小队长的萨克萨·诉尔走在城主府的前花园中。城主府不是闲人想进就进的地方，今天他来，是为了确认两天后大小姐行商历练护卫队的成员名单。

【资料图】

前花园的石筑凉亭中，城主家的大小姐正在等着他。金色长发规整地梳在耳后，少女的食指有规律地敲打着石桌上摊开的账本，她望向远处宅邸之外的街道，眼中蒙上一层迷茫与忧虑。

她在担心这次行商历练的表现。

“凯蒂萨小姐。”

诉尔轻轻提醒一声，将带来的名单放在凯蒂萨·银柳面前。

大小姐回过神来，也只是轻轻点头，随后仔细阅读起那批卫兵的名单。

如诉尔所料，随着对名单信息的逐渐掌握，银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她将那张纸随手丢在桌上：“这名单是谁定下来的？”

诉尔看过那份名单，其中既有可以作银柳叔辈的老兵，也有常年只在偏远巷子里无所事事闲游的家伙，整体质量突出一个参差不齐。这群难管的家伙凑到一起，给她这次出行增加了不少压力。最麻烦的情况下，她还要在管好这支貌合神离的团队上花不少精力。

“是丹尼尔大将军。”诉尔如实回答道。

“他老糊涂了？”银柳的声音含着些愠怒，“你回去找他，就和他说……”

“这……”随后诉尔站在凉亭外，听凯蒂萨·银柳骂了半天，最终自己归结出八个字来：一窍不通，打回重写。

当时，萨克萨·诉尔并没想过，自己会因为大小姐的这个命令听见一段连他自己都后悔听见的对话。

半日之后，诉尔来到城中心的军事部门。

他手里拿着那份被银柳万般嫌弃的名单，站在丹尼尔将军的办公室门前。就在他打算叩门请示时，忽然听见门内传来将军的声音：

“这么做会不会有些太紧迫了？”

即将触碰到门把的手猛然缩回，诉尔意识到，将军正在和人谈话。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屋内紧接着传出的，是城主的声音。

“溪骨城急需一次蜕变，因衰败而产生的悲剧我们见过太多次了。如果不能从它们身上吸取经验，即便度过了这个寒冬，溪骨城又能坚持多久呢？”

城主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溪骨城必须利用这次机会摆脱现状，即便出现牺牲者，也要走上正确的道路。”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城主早就知道现在发生的事？”七世落雨打断了诉尔的故事，他疑问道，“牺牲者又指谁？”

“按照我的猜测，今天发生的事也在城主的预料中。”

“你的猜测？”七世落雨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你的故事中似乎并没有多少凯蒂萨·银柳的戏份。卫兵，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假借她的名义与我对话？”

诉尔沉默片刻，压低声音承认：“的确，银柳小姐并不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她甚至不对城主的行为敏感。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如果这是一个城主布下的局，我就只能求助像你这样与溪骨城没什么关系的有能人。”

“那你知道，如果我把你今天说的这些话讲给她听，会有什么结果吗？”七世落雨笑笑。

卫兵点点头，他肢体末端的微小动作被遮盖在铁甲之下。被识破后，他的声音中多了份恳求：“我的家人也住在延荣村里。我害怕他们也和那些人一样，身上长出紫斑，在痛苦中死去……”

“延荣村的人有性命危险，这也是你最开始对我提出的说法。”七世落雨顺着他的话说了一段，又话锋一转，“可你为什么说这件事与我有关？”

诉尔长呼出一口气：“我会好好和你解释清楚的。但在那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你知道溪骨城内有人被小魔王侵蚀当街发疯的事吗？”

棕色绒帽与蓝色长袍——七世落雨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假商人的形象。他从没把石榴对自己讲的故事放在心上，直到此事再次被诉尔提起，他才意识到原来确有其事。

“那就好解释了。”看到对方点头，诉尔继续说道：“对于溪骨城来说，现在延荣村里住着的只是一群毫无作用的人。他们会分走溪骨城的过冬粮食，还不能给城主创造任何价值。为此，城主一直将延荣村视为累赘。”

“但是这次，由于不知道从哪得来小魔王的消息，城主找到了甩掉这个累赘的机会。今天死去的三位村民与那些被小魔王侵蚀的人一样，身生紫斑，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在死前并没有发疯，而是在痛苦中突然离世。”

诉尔眼神紧凝，与七世落雨对视：“没人能解释差异为何产生，但就我看来，城主的计划已经开始了。他想利用小魔王的存在帮助延荣村完成蜕变。”

“也就是说，城主正在模仿小魔王的方式除掉延荣村的村民，也就是他提到的‘牺牲者’们。”七世落雨恍然大悟，于是顺着诉尔的思路说下去。

诉尔点点头：“不过很显然，现在村子里的情况已经超出了城主的掌控，你们商队中有一位商人也受到了波及。正因如此，我才认为你也会被城主的计划影响。”

七世落雨正想再说些什么，抬起头，却正对上诉尔的眼神。

他目光热切，其中却又藏着凡庸的无奈。

“这件事我需要再找其他人谈谈，你先回去吧。”

听见七世落雨的回应，诉尔反而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好，我也再想想办法。”

留下这句话之后，七世落雨便盘腿坐在土炕上，听老屋的旧门开合声一响，便知道诉尔出去了。

他闭上眼，貌合神离的卫兵队、知情的城主、狂暴的动物、小魔王的传言……

无数碎片化的线索和疑点拼在一起，收获的只有更多的疑问。

很显然，只凭自己对溪骨城的了解，什么谜团都无法解开。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就在七世落雨即将把已知信息串成一条线时，忽然一道惊惧的声音从窗外传进屋。

那是声女人惊心动魄的尖叫，如根针一般扎在七世落雨疲惫的神经上，让他猛地警惕起来。随后，求救声、恐慌的叫嚷声、洪亮的维持秩序声几乎同时从村头传来。

闻声闯出屋外，他却看见极为诡异的一幕。

一只皮毛泛紫的大体型野猪从村口直撞过来，它顺着街道跑进村，顶开一个试图拦住它的卫兵，又向一个仓皇逃命的坡脚商人撞去。

而在不远处，一道由溪骨城卫兵组成的防线将村入口牢牢锁死。防线之外，竟还有近十只这样狂躁的野兽！

这就是传言中袭击人的野兽？可它们不都是在山间袭人吗，怎么这次跑到村里来了？

七世落雨思考时，双腿已狂奔起来。顺手从被野猪顶开的卫兵那抄来把铁剑，足下生星光，双臂绕银河。逼近那只野猪时，璀璨星光已通过身体流动到剑刃上，向空挥出一道星芒，正斩断了那条野猪的一条腿！

而那畜生似乎还不服气，哼哧着将目标转向七世落雨，似要仅凭剩下的三条腿再次撞来。

“畜生，死去！”

不等他近身，耀眼星芒再度从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又一剑，彻底废了野猪的两条前肢。

七世落雨不再给它机会，急步冲上前，手起剑落，斩下野兽的猪头，忙问向身边那个卫兵：“孟紫怡呢？凯蒂萨小姐呢？”

卫兵也没见过这场面，两人高的野猪一瞬间就被眼前这人收拾掉了，一时惊惶得说不出话。他指指村东边，又指了指村门口，七世落雨随即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提着他的配剑就向村东边跑去。

一路上，除了那只野猪，又有两只狂暴的猛兽突破防线，不过也都被七世落雨一一处理掉。他越过延荣村的主街道，一路来到村东侧孟紫怡的住所旁，正看见年轻的商人头领在组织村里的村民和商人避难。

“怎么样？你们这边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他从一间平顶房上翻下，急着向孟紫怡问清楚情况。

孟紫怡只是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七世落雨，张了张嘴巴，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

七世落雨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引上身的星光还没消散，他身上已经聚集了许多来自周边许多人的目光。

“没什么，你，你……”孟紫怡费了老大劲，终于把噎在嗓子里那句关心的话憋出来，“你怎么样，没事吧？”

“多余问他”她心里暗想。

“没事就好。”此时，七世落雨心里却异常焦急，这些野兽的出现就说明小魔王也有所动作。

按照诉尔的猜想，无论是小魔王还是溪骨城城主，只要它们其中有一方得手，这些延荣村的村民就必死无疑！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件事不对，盯上我们的不止小魔王一个。”他告诉孟紫怡，“你先和我走，咱们得去找凯蒂萨·银柳问个清楚！”

孟紫怡犹豫地看向身后躲进房屋的村民，却答应道：“好，正好我也有些事想和她说。”

二人一路赶到村口时，卫兵队的战斗已经结束。血液洒在积雪地中，显得无比鲜红。凯蒂萨·银柳站在村外寂静的雪地里，周围歪七横八地倒着巨型野兽和溪骨城卫兵的尸体。在她身前，几具村民打扮的身体被麻绳捆在一起，像颗粽子，被猛兽啃得血肉模糊。可她只是仰起头，望着大雪后银装素裹的翠鹃山。

“凯蒂萨小姐！关于小魔王的事，我们得谈谈！”七世落雨走到村外，隔着十几米向她喊道。可她毫无反应，连头也没转一下。

存活的卫兵队成员在村内包扎伤口或看护同伴，这古怪的举动反倒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凯蒂萨·银柳，你父亲的行为绝对有其用意，”七世落雨靠近她些，语气试探道，“相信我，这次交谈一定会给你想要的答案。”

他不确定这样的说辞一定有效，但情急之下，他已经无暇考虑如何获得女孩的信任。

站在尸堆间的银柳这才缓缓转身，麻木地走过七世落雨时，声细若蚊：“走吧，让我听听你们的想法。”

“这次交谈一定会给我想要的答案。”

三人围坐在七世落雨临时住处的炕上，七世落雨看着眼前两人，心中高悬的石头终于落地。

诉尔的猜测的确能解释许多事。不过在整个延荣村中，唯有一处疑点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合理的解释。

那便是——凯蒂萨·银柳。

七世落雨隐隐有预感，银柳的出现，会颠覆诉尔之前一切看似合理的猜想。

“我先给二位讲个故事吧，就从一位城主开始说起。”

他娓娓道来，将萨克萨·诉尔的猜想完整地复述给面前两人。

“……最终，城主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假借小魔王的名义，处理掉那些住在延荣村里的拖累。”

一边说着，七世落雨一边观察着凯蒂萨·银柳的表情。可他却发现，直至故事讲完，银柳的脸上都没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波动。

“故事结束了？如果你们想听我从道德上谴责自己的父亲，那还是算了吧。我才不关心他的事。”凯蒂萨·银柳话里带着不屑，她对这个故事并不满意。

“这个故事中存在一处明显的漏洞，凯蒂萨·银柳，那就是你。”七世落雨不在意银柳的态度，他继续说着，“孟紫怡的商队是经过城主审批才出城的，返程的时间也在城主的掌握中。而你，出城行商历练的时间与返回时间也在城主的计划中。”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话头被孟紫怡接过：“这么说的话，只有我们商队在这个时间被拒在城门外，还可以理解成运气不好。但是如果在银柳小姐出城行商历练之前，城主就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为什么他还要让自己的女儿出城？”

“你们问我？”凯蒂萨·银柳偏过头，“我才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决定。如果你们想说的只有这些，我想，这次谈话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七世落雨微微皱起眉，银柳的反应依然在他的预料之内，但他也只是知道，城主这样安排就说明她凯蒂萨·银柳一定得知了什么事情。

“我还有些想说的事。”孟紫怡忽然开口说道，“我们商队这次出城时，曾遇到另一支商队。那支商队里的人，身上穿的是溪谷城上级卫队的盔甲，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也只是擦肩而过，没什么交集。”

商队？

这次谈话，七世落雨原本只打算联合孟紫怡从银柳嘴里逼出些话来，却没想过孟紫怡也知道些隐情。

“但是当我从那支商队旁经过时，我清楚地听到，那些货箱里面传来了人的交谈声……”

孟紫怡表情严肃，这让另两人都意识到，从这位商队头领口中说出的话并非玩笑。

“我那时没多想，只觉得毕竟是城主的商队，和自己打不上交道，就没再想这件事。但如果你们说城主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我想，这也算得上是件值得说的事。”

不对……

不对！

孟紫怡的话顿时让七世落雨从杂乱的思维中清醒过来。

“城主暗中运了一批人进城，还动用了上级卫队的力量？”

新增的线索与曾经从传闻中得到的点滴信息交织，七世落雨越发确信，在场三人的注视下，真相被抽丝剥茧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城主暗中运输一批人入城。

山上出现野兽袭人事件，城里出现发狂的人类。

这些野兽和人类身上的线索指向山上有个能掌控魔力的小魔王。

城主安排孟紫怡商队被迫住进延荣村。

城主安排银柳商队被迫住进延荣村里，甚至空房都被住满。

城主想借小魔王的名义除掉延荣村的人……问题出在这里！

七世落雨看向孟紫怡，后者想通了什么似的一拍巴掌。

如果从一开始，山上狂暴的野兽和城中发狂的人类就是溪骨城城主的安排，那么孟紫怡的见闻与诉尔在意的“死法的差异”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银柳，你一定知道。”七世落雨的目光转向凯蒂萨·银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大小姐向来高昂的头微低下去，额头渗出细汗，七世落雨看得出，她在忍耐。

“或者你知道，但是不愿意面对。”

七世落雨轻轻拍了拍银柳的薄削的肩：“那么我再说一件亲眼所见的事吧。在我们商队经过翠鹃山时，我通过马车厢的小窗口亲眼看见了许多流转着符文的紫色法阵被布置在翠鹃山周围。”

“或许你也看见了，即便如此，还不够有说服力吗？”

七世落雨盯着凯蒂萨·银柳，他知道，自己要给这个女孩一些时间。目前所有线索指向的结论，无不说明溪骨城的老城主打算连同自己的女儿一起“牺牲”掉。

即便这对她而言过于残忍，但作为村中唯二有话语权的人，她必须接受这一事实。

经过一段沉默，凯蒂萨·银柳终于抬起头：“两周之前，有一个人来找过父亲。父亲把他和自己所在书房，从黄昏谈论到第二天清晨……”

声音微颤，她还没从方才沉浸的情绪中脱离。

“那天父亲从书房出来之后，问了我一个问题。”银柳眼神扫过二人，她不像沉浸在回忆中，却眼神茫然，更像是想到什么便说出什么。

“他问我‘银柳，你认为魔王对于溪骨城而言算是什么？’。我当时给了他一个极其肤浅庸俗的回答，可他却像得到答案一样又走进书房。”银柳继续回忆着，“从那天之后，他就一直待在书房里，研究他自己的事情。偶尔会有仆从在他的指示下给他送书，有次我偷偷翻开几本看了看，才发现都是些热衷于研究魔王的人写下的疯言疯语，其中内容，多次提到了一个献祭法阵。”

言至此处，凯蒂萨·银柳看向七世落雨的眼睛：“我知道这些……够了么？”

足够了。

七世落雨在心里回答道。

对城主而言，知道这些，就足够他送自己的亲生女儿去黄泉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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